首页上一章写了一个多月,我没和什么人联系,手机一直是关机状态。写完后我把手稿给出版人同学寄过去。快递公司要我估一个保价,最高可保十万,付百分之一的保费。我怕丢了,往小了说是活儿白干了,往大了说,我可以拍着胸膛大呼,这是文学的损失。但是,谁答理你呀?我想了想,保了一百块,付一块钱的保费。
《美国国家地理》简体中文版的一个朋友,要我去参加一个徒步北京的活动。因为交通费和餐饮费不多,又要凑上几十人,她需要我帮忙。我说那我就去吧,你不用给我报销了,请我吃饭就好了。她电话那边犹豫许久,提出还是给我报吧。
“我们的限额是,”她说,“餐饮六块五,交通费三块三,共九块八。”
星期六清晨我五点就出发到香山,我们手持着小旗,十几个人可怜兮兮地从山这边上去,那边下来,将近中午步行去北海。有两个美国人手持摄像机一路跟拍,他们要录制新北京新奥运的纪录片。
我和朋友并排边走边问：“这些人你怎么找来的,九块八的志愿者?”
她说在网上招募,给我看一张海报,主画面是穿着泳装女子,下面写着·与美女逛北京。她说：“这样就有人报名了。”
“这是苍井空啊。”我指着海报说。
“哦,我在网上当的图片,苍井空是谁?”
“收好,别让美国人看见咱中国男人还靠日本AV来动员。有时间你去我家,我电脑里有她全集。”
她看看我,貌似明白了。快走几步,对前面的志愿者喊话。
乌云散开,进入北海公园突然艳阳高照,秋天过去了,冬天还没来,难得的好天气。这时候我忽然想起了你,Tata。你那年说冬天打算做点事情,以前只是滑雪教练,那年有品牌找你要你组团,根据团员买装备的利润来分成。你需要我和你一起做。我当时觉得一个冬天在滑雪场度过还是挺有劲的,可惜没挺到那天。你找到了新人和你搭伙吗?
我在湖边坐下来,找石子往水中扔,我朋友坐到我旁边,问我这段时间在干吗。
“有一年没见到你了吧?”她说。
“事实上咱俩还没见过。”
“啊?那我怎么觉得我们像老朋友一样?”
“因为MSN加了很久了,我们碰上会聊几句,头像上互相都有照片,就感觉很熟悉了。”“真的耶,那你都在干吗?”
“写长篇,写得心里很不好受。”
“悲剧?”
“不是,有点像把心掏出来再一口一口吃掉的感觉。”
“什么时候出?我买本看看。”
“你这个太假了,好比我现在说,写完这本我追你怎么样。”
“我真买的。”
“我也真追的。”
“什么时候写完?我好跟我老公离婚。”
“不用急,你生孩子先。”
这一次出版人同学没再约我吃饭,出息多了,他请喝咖啡。服务生问我喝点什么,他抢在我之前问有没有开心咖啡。服务生很为难。我说一杯冰摩卡,谢谢。然后点起烟,靠到沙发上。
“你情绪很低迷啊?”他说。
“写疲了,”我说,“最近喘气都困难。”
“很好,我就要这种感觉,前面的部分读者该笑的已经笑够了,现在要让他们读得想死的心情都有。”
“那我会不会触犯八三版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》?”
“很好,我要的就是这个劲儿。”
“跟你商量一下哈,”我说,“你不是我的考官,你可以欣赏我这个,不欣赏我那个,但你不应该跟考试似的说,这个好,多来,那个不好,少来。”
“摩卡好吗,多来?”他解释道,“打从我签你,我等你两年了,一点发言权我总熬得到吧。再说也是为你好。”
“谢谢。”
“说真的,我是把你当我儿子看的。”
“可是,我是把你当我大哥看的。”
“一个意思的,不同表述。”他掏出小本,要说正事了,“稿子我已经发下去了,做读者调研,过几天意见会反馈,你要根据这些作修改。还有我们的前期宣传要启动了,我会先联系一些节目,你配合录影,让观众对你有印象。同时我会安排人把你台上台下的表现做成纪录片,放在你的官网,拉动人气。”
“我没官网。”
“我们可以开一官网。”
“你不说我还真没想到。”
“你不要抵触,”他说,“为了让你上这个节目我费了很大的心思。你是谁呀?人家录你?我特意找了三个知名作家,加上一个你,人家才肯录一期。”
“什么节目啊?”
“《艺术人生》。”
“你又给我惊喜。”
“你热情一点,”他说,“你不是说你姥姥爱看这节目吗?可以给她看啊。”
“你在戳我软肋,不录好像我不孝似的。”我点支烟,问,“什么主题?”
“青年作家道德与修养。”
“真棒,表现好的话,会给我发大红花吗?”
“行了,明天开始跟编导沟通谈话内容,我会安排专业团队拍摄你的生活。”
“有多专业?”
“这么说吧,全北京有一半的人结婚都要找他们来制作。”
“婚庆公司?”
纪录片：《成功的足迹》
第一场
时间：日
地点：会议室
人物：《恋爱宝典》作者,出版人同学,《艺术人生》编导。
出：您好。(一一握手)
编：您好,来的时候堵车吗?
我：很堵,开始吧。
出：等会儿,我还没介绍呢。这位是编导,也是中央戏曲学院的老师。这位是《恋爱宝典》的作者。
编：我见过你。上星期我留个毕业作品是采访名人,我有个学生采访了你。
我：我有印象。她当时解释,要是采名人得守好几天,采我打个电话就过来了。她后来及格了吗?
编：不及格,我认为她态度不端正。
我：说节目吧。
编：是这样的,前面几位作家我们会聊聊他们的成功足迹,到你这里我们想把你塑造成一个负面人物,反面教材。
我：为什么?
编：因为,你退过学,你知道。我们不能跟全国的观众说这个孩子退学了,还上了《艺术人生》,影响不好。
我：哦。
编：你不要太沮丧,不会太负面,就是你没能接受四年的高等教育,使得你写作能力不够,一直很失败,到最后你流下悔恨的泪水,表现出从头来过的决心,就可以感动观众了。
我：我到时哭不出来怎么办?
编：以往的《艺术人生》,不是每位嘉宾都能哭出来,但是每一个最终都哭了。我告诉你个窍门,台上灯光非常灼热,在煽情时我们会把强光打到你的眼睛上,你到时盯着灯,作为回味的神情,不出十秒,眼泪就出来。
我：不会烧伤眼睛吗?
编：你又不是天天来。对了,因为没受过大学教育嘛,你到时能不能显得粗俗点,没教养的感觉?
出：能!
我：(转向出版人)她在问我。
出：哦,他也能!
第二场
时间：暮
地点：会议室
人物：我,出版人同学,编导。
我：我已经很饿了。
编：再忍一忍,我们把这个环节弄清楚了,就结束了。
我：你知道吗?人体每两个星期就消化掉一个胃,我感觉到我的胃正消化我的胃。编：这样吧,给我你的几个优点,现场写在板上,谈话内容按这个来。
我：这个哪好自己讲的?
出：编导,我们开会也有十小时了,要不你发现他有什么优点就说出来吧。编：问题是,我没发现他有什么优点。
第三场
时间：夜
地点：出租车
人物：我,出版人同学。
我：从上午九点,现在夜里两点,十七小时。
出：要成功就得吃苦啊。
我：这是通往成功之路吗?
出：我明白,就当为你姥姥。
我：可能是尊严的问题,我难过的是他们团队那么多人,从主持到编导助理,没一个人看下我的书再跟我淡。我写了六本一百多万字,跟没写一样,到最后还得跟他们谈人品问题。
出：我送你回家,好好睡一觉,明晚录影。(他拍拍我肩膀)我理解你。
第四场
时间：次日,日
地点：休息室
人物：我,编导。
编：你好像变帅啦。
我：这就是你们给化妆师付钱的原因。
编：我们还要多等会儿,上一个节目还没录完。
我：里面怎么哭得那么厉害?
编：孙浩然的特别节目,他刚去世,我们找了他的好友和子女。
我：《遗书人生》终于升级为《追悼会》。
编：你昨天没生我气吧?
我：生气我就不来了。
编：我昨晚回去给我那学生算了及格。我发现你不是一个容易合作的人,她能让你说出那么多真诚的话,很难得。
我：我这是小民思想,面对权威、巨人,就会有骨子里的抵抗。
编：一期录四位作家,我只负责你一个,我压力也很大,我们两个是一起的。
我：那你压力太大了。
编：你不会紧张吧?
我：没事,我人来疯。
编：那就好。我挺你还面临一个风险,你是《艺术人生》开播以来年纪最小的男嘉宾,之前是《永不瞑目》时的陆毅。
我：我该说句荣幸哈。
第五场
时间：暮
地点：录影棚
人物：领场员,全体观众。
领：一会儿报幕主持人进来的时候,你们的鼓掌一定要热烈一点。来我们试一下,下面有请主持人登场!(掌声)不够热烈,你们要想你们是在《艺术人生》录节目,你们一辈子也许就这么一次机会来到这里,见到朱军。
第六场
时间：暮
地点：观众席
人物：我,出版人同学。
我：安排我是最后一个。
出：好事,压轴。
我：不是,我是反面教材,说了三个成功的,再拉个Loser上来,这才叫节目。出：那也是压轴。
第七场
时间：暮
地点：舞台
人物：主持人,一号嘉宾,出版人同学。
主：我们现场做一个小测验,那有一块黑板。接下来上面是优点一栏,下面是缺点一栏,
请你列在上面。
一号嘉宾：我可以请出版人老师帮忙写下吗?
主：当然可以,麻烦摄像给个特写。
△出版人同学手持彩笔,背部入画。
主：先谈谈优点。
一号嘉宾：怎么说呢?我想,执著、感恩、勤奋。
主：那缺点呢?
一号嘉宾：娇惯、敏感。
主：好,谢谢出版人老师,我们接下来就聊聊这些。
第十场
时间：暮
地点：观众席
人物：我,出版人同学。
出：我字怎么样?
我：问题都做好的是吗?事先沟通关键词,就顺着聊。操,这主持人我也能当。出：你的是什么?
我：刚编导跟我说,定下来缺点是莽撞,不计后果,优点是?哎呀,我忘了,英俊?
第十一场
时间：暮
地点：舞台
人物：主持人,二号嘉宾
主：是什么让你年纪轻轻就走向文学之路呢?
二号嘉宾：很小的时候,我父母上班,我常常一个人在家,坐在窗前,我就幻想外面的世界。后来我长大,出国,异国他乡,很孤独,写作就成了我心灵的慰藉。
第十二场
时间：暮
地点：观众席
人物：我,出版人同学。
我：讲这个有意思吗?Whocare?作家地位上不去都是这帮人搞的,让人觉得作家都这么没劲,这么矫情。拜托,你是作家,按理口才应该胜过主持人的。你有责任把语言
拔到一个高度,让全场感受到文学的力量和美。
出：那你怎么回答,为什么年纪轻轻就立志写作?
我：我怕我老了就来不及了。这不是挺好吗?谁真关心你为什么写书啊?我十五岁想写书不见得比我十五岁想当数学家高尚,想当商人牛逼多少。孤芳自赏会毁了作家的名声。
第十三场
时间：暮
地点：舞台
人物：主持人,三号嘉宾,出版人同学。
主：刚才你在台下,很清楚我们的环节,需要告诉我们,你的优点和缺点。
三号嘉宾：那么我也请出版人老师帮忙了。
△全场鼓掌,出版人同学再次背对镜头。
第十四场
时间：夜
地点：观众席
人物：我,出版人同学。
出：一会儿到你,千万别让我上去写了。
我：好。我给你机会画一个。比如,我的优点是一幅画。
第十五场
时间：夜
地点：舞台
人物：主持人,我。
主：您好,第一次上《艺术人生》是什么感觉?
我：从九点录到十二点,观众以为结束了,这时候我来了,我怕他们当我是送外卖的。主：这么说你瞧不起送外卖的?
我：没有啊,反正一些情况我超喜欢他们,比如饿的时候,比如别人埋单的时候。
主：为什么是别人埋单的时候,你才喜欢?
我：这个问题我不会,我可以场外求助吗?
第十六场
时间：夜
地点：观众席
人物：出版人同学,编导。
编：这个环节是在主持人的追问下,暴露一下青年作家的人格不健全。他不能都给挡回去了。
出：你放心,他说不过朱军的,一会儿他就崩溃。
第十七场
时间：夜
地点：舞台
人物：主持人,我。
主：你也要写下你的优缺点。还有,前三位是女生,你是男生,我想你不应该再麻烦出版人老师了吧?
我：你说得对,我刚才就想说了,这种小事怎么能劳驾作家们的老师,请你们一个工作人员帮帮忙。
△全场起哄。
主：呃,麻烦上一个工作人员。好了,先聊聊你的优点。
我：谦虚。
主：然后还有吗?
我：其实有,但是我真的很谦虚,才不会讲。
主：好吧,我们再谈下缺点。
我：我缺点是藏拙,就是我永远不会把我缺点跟别人讲。
主：你认为你这样回答显得很聪明?
我：绝对不聪明。不过我认为这个策划也不怎么聪明。我觉得我们是聊天节目,那么就不用太做作,自然点。好比我们和朋友聊天,也不会一上来就说我优点是什么,缺点是什么,所以对我你要一边欣赏一边包涵。不会这么干,是吧?那么我会跟你保证接下来一小时我会很真诚,不涉嫌隐私的,我不会骗你,也不会骗别人。
主：好,我们就真诚一点。你是2003年退学的吗?
我：对。
主：退学之后吃了很多的苦是吗?
我：对,非常苦。
主：那么你现在回想,是不是因为你的辍学你走了很长的弯路?
我：抄小路会苦,近道,真正的柏油路才是弯路。
第十八场
时间：夜
地点：观众席
人物：编导,出版人同学。
编：所有的准备全作废了!
出：我看现场效果不错呀。
编：那有什么用,我们又不是刘老根大舞台!
第十九场
时间：夜
地点：舞台
人物：我,主持人。
主：我要先引用作协主席的一段话,他们是温室与阳光下长大的一代人,他们有这代人独有的才华与不足,我相信随着年龄的成熟,对社会的更深了解,他们一定会成为作家中的中坚力量。你认同她的说法吗?
我：我举个例子,字母A和B,知道它们的人都说它们是字母表上的,它们是一起的,分不开的,也许我们也可以听听它们的声音。A说,我为什么要和B相提并论呢,瞧它长的那个样子,肚子比胸还大。B也不满意,它觉得A长双鸟腿不说,还生了个三角脑袋。
主：你在说文人相轻?
我：没有,我在说字母表。
主：从一上来开始你一直在跟我耍小聪明,小趣味。你写书就是为了追求有意思,好玩?我：那么你的主持是一直在追求没意思,不好玩?
主：当然不是。
我：Metoo。
第二十场
时间：夜
地点：休息室
人物：我,编导。
编：很好,很成功。
我：真的吗?我退场的时候,观众都起立鼓掌了。
编：给我一段话,放在你出场前的,类似于青春是洒脱的光芒,我会紧握不放。我：那就这句话喽。
编：这句是别的嘉宾刚给我的。
我：短信发给你吧。
编：对了,下周二晚上一套播。
第二十一场
时间：夜
地点：舞台
人物：主持,全场观众。
主持人：谢谢观看,我们下星期二再见。不,不,不,稍等,少一句,这句不录,今天白忙活。在即将迎来改革开放三十周年的日子里,让我们与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艺界相约在又一个春天!谢谢电视机前的观众们,我们下星期二再见。
第二十二场
时间：夜
地点：大厅出口
人物：我,出版人同学,粉丝。
我：(打手机)真的,姥姥,下周二肯定有。骗你干吗呀?我刚录完,就在这呢。行了,您继续睡吧。
出：你姥姥高兴坏了吧?
我：应该是。(指大厅,几位嘉宾忙着给粉丝们签名)你看那边,你其实可以安排几个假的嘛。出：我问了,请团太贵。
△一男孩走过来。
粉：能签个名吗?
我：没找错人吧?
粉：就是您。
我：真棒!(签好名)
粉：谢谢您。
我：我得谢谢你才是,没让我裸退。(转向出版人)这肯定不是你雇来的是吧?出：所以我说,你要对自己有信心。
粉：麻烦问一下,这两个字怎么读?
我：我名字啊。
粉：那您怎么称呼?
我：呃,我还真忘了,朱军在那儿呢,您问问他。
△粉丝跑过去。
我：别叫《成功的足迹》。要是我今晚自杀,这段影像可以解释一切。
出：别灰心。这周日你去趟三亚。
我：干吗?
出：一个颁奖典礼,十强作家。
我：又是九个知名作家,加一个我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