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港式中文」,我可以容忍；而不可容忍的,則是「西化中文」。「反西化」的大將,還數在香港教了十年書的余光中先生。香港商務印書館近期把他討論「中文西化」的文字,輯成一部《中和西》,實是第一好書。

在封面上,有如下的一段文字：

「中文已經不是中文,我們已經不會說話,我們說的是不中不西的混雜語,寫的是受過污染的白話文。如何還原中文本來面貌,著名詩人余光中,同時也是英文專業教授,提供了治病良方。」

不錯,也只有余光中先生這類遊走於中西的權威,才具資格對「西化中文」「指三道四」。

「西化」之疾,由來有自。書中有一篇〈早期作家筆下的西化中文〉,歷舉連大師魯迅、周作人、徐志摩、沈從文、何其芳、艾青等,都是「西化」的「受害人」。余光中說,新文學早期的白話文,青黃不接；文言的靠山已靠不住,但餘勢仍在,難以盡除,所以文白交雜的病情最重。到了三十年代,文言的背景漸淡漸遠,年輕一代作家漸受到西化的壓力；而五四以來,力主從「洋腔洋調」移植新詞新句的學者專家,為數亦不少,他們認為白話文不足以應付時勢的需要；但學道不深者,加上硬譯、劣譯的劣文充斥,遂形成了「西化中文」這怪胎。

書內有篇〈論的的不休〉,對「的」字痛陳不休、「喋喋不休」。在講座上,我和陳青楓都力指白話文的「的」病,已成痼疾,力勸聽講者將多餘的「的」字,大刀闊斧砍去。

猶憶五四運動時,有學者章行嚴對「的」字現象,已予以口誅筆伐。他說：「曾見某白話文雜誌說明白話文之價值,有曰：『文學之對於人生,與食物同,食物的良否,視消化的難易,與滋養料的多少而定。文言的文與白話的文,滋養的多少,皆非一定,文言的文滋養有多的,亦有少的；白話的亦然。』文中共用十『的』字,試去此十字而讀之,文理曉暢,決不難解。……而含有『的』字者,謂之白話文為有價值,無『的』字者為文言無甚價值。」

這一指責,亦有其理在。好的白話文,毋須「的」個不休。這一通病,可見於何其芳：

「白色的鴨也似有一點煩躁了,有不潔的顏色的都市的河溝裡傳出它們焦急的叫聲。」

天！這簡直是污染了純正的白話文。

另如西化的被動句,也屢見於書報刊物,如「我不會被你這句話嚇倒」,如「他這意見不被人們接受」,如「他被選為議員」,等等,何不乾脆說：「你這句話嚇不倒我」、「他這意見大家都不接受」、「他當選議員」,不是順暢明瞭得多？

至於「關於」、「作為」、「作出」、「對於」這些詞語,應刪就刪,決不可濫用。講座上有人發問,「某某有一定的貢獻」對否？我頓時笑出來：「一定要刪『一定』！有貢獻就有貢獻,甚麼是『一定的』貢獻？」

西化的流毒,確如洪水猛獸。余光中反了這麼多年,有「一定」的貢獻,但「對於」這個問題,仍未解決。「作為」一位力保純淨中文的詩人學者,想他「也似有一點煩躁了」。